最早种下“娘惹菜”的草,是在一档美食谈话节目里,台湾美食作家庄祖宜表示她十分酷爱娘惹菜。即便当时的我对娘惹菜一无所知,可单是听到“Nyonya”这个带有浓郁南洋风情的词汇,就够人产生一丝对马来西亚的遐想了。
Nyonya即娘惹,单从字面上来看,连想象力都找不到施展的入口。想要了解这门菜系,还要先从下南洋的华人说起。
娘惹菜是一门古老的fusion(融合菜)。从明朝开始,就有躲避战乱和外出谋生的中国人(主要来自广东和福建)陆续落户南洋——不仅是马来西亚,包括缅甸、越南、泰国和印尼等地在内的东南亚地区,都是华人迁徙的目标。算下来六百多年,当初漂洋过海的移民早已安土重迁,且认他乡作故乡,权没当自己是外人。但华人毕竟区别于马来土著,于是便有了“土生华人”这个称呼。
华人男子娶了当地的马来女人为妻,生下的男孩叫“峇峇(baba)”,女孩就是“娘惹”。由女人掌勺做的菜,自然就称“娘惹菜”了。如此看来,娘惹菜天生就混合了马来本土与闽粤风味。六百多年的渗透,也早已让这门因文化碰撞而生的菜系,彻底融入彼此,成了名副其实的fusion。
▲ 娘惹菜和很有民族特色的器皿。图/网络
说起来,娘惹菜的概念并不复杂,无非是以中国的烹饪手法,去料理南洋的食材。复杂的是热带地区赋予的植物蓬勃的生命力,纵使你叫得出一些南洋香料的名字,也无法预料舌头将迎接何种热带风情,是椰浆的香浓,叁巴酱的甜辣,还是沙爹的暧昧,以及虾酱那时隐时现的臭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每一道娘惹菜的背后——每一道,都是至少十余种香料的变幻组合。这让每一次尝试,都像一场味觉的冒险:可能偶遇惊喜,也可能遭遇惊吓。
从吉隆坡到槟城的八天,我企图“破解”娘惹菜的密码,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与几种味道反复相逢,对娘惹菜的认知,也就止步于这些零碎的片段了。
没有哪种元素比椰浆更贴近大马的底色。椰浆之于马来西亚,就像花椒之于四川,鱼露之于潮汕。连大米这样纯粹的主食都要经过椰浆的浸淫,才有资格登上国菜“椰浆饭(Nasi lemak)”的宝座。
▲ 大马国菜椰浆饭,这套接近豪华顶配了。图/网络
在我一贯的认知里,椰浆跟甜品才最登对,但既然马来人把它当成一种家常调料使用,出现在咸辣口的菜肴里,也就很好理解了。这次在槟城吃到的两道很喜欢的菜肴,一个是仁当(Rendang)牛肉,另一个是柔佛的乌达鱼糕(otak-otak),都是娘惹菜对味道均衡的最佳诠释。
仁当最早起源于印尼苏门答腊,类似咖喱,但比咖喱偏干。虽然加入了椰浆和椰油炖煮,吃起来却感觉不到明显的椰子味,香而不浓,不像有些用椰浆做成的甜品香的人发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牛肉口感偏老。这也是我认为娘惹菜——或者说南洋菜系的一个不完美之处:重调味,轻口感。另外,看看这卖相,简直是扶不起的阿斗啊。抛开这些问题,这盘仁当牛肉的调味近乎完美,仅有的汤汁被我和饭搭子抢着拌饭了。这样的镜头,在越南也发生过一次。
▲ 调味惊艳的仁当牛肉,不得不说娘惹菜输在了卖相
另一道菜,是来自柔佛的乌达鱼糕。柔佛的做法一般用蕉叶包裹,很有原始风情。我在槟城吃到的版本,则是直愣愣的一整块,鱼茸混合着椰浆和细碎的辣椒,入口先是柔滑的甜香,在你以为要缠绵下去的时候,迟来的辛辣又将它一扫而光,给人以继续吃下去的鼓舞。
▲ 乌达鱼糕,右边是柔佛的原产,通常包在蕉叶里
喜欢这两道菜,其实出自同一个原因,它们都恰好击中了我对椰浆的底线:可香不可腻。马来人似乎迷恋一切能带来香浓口感的调味,有时候难免香过了头,比如源自福建的花生酱,要加大量的糖来调味,再作为蘸料,真令我这种恐甜人士望而却步。我甚至胡乱想过,如果当初下南洋的是北方人,可能现在横行在餐桌上的就是芝麻酱了吧。
除了迷恋香浓,马来人还极其嗜甜,这大概跟穆斯林人口占据大半不无关系。去过土耳其、迪拜等穆斯林国家的人,应该感受过穆斯林对甜的狂热,已经到了没有下线的地步。
这么说吧,在大马八天,我很难立刻说出什么东西是没有加糖的。所谓酸甜苦辣咸,不过是甜酸、甜辣、甜咸和甜上加甜的区别。不管怎么组合,都不会落下甜。
▲ 原来沙爹不是咸香微辣的,而是偏甜
沙爹是马来的特色,我对沙爹牛肉干的美好回忆,一直停留在咸香微辣。这次来到原产地,抱着一尝正宗的心情点了一份沙爹肉串。没成想本就带甜的肉串,还要蘸上更甜的花生酱吃,香料的味道被完全压制了。不死心的我,隔天又在排挡点了一份沙爹烤肉,从此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甜味的羊肉串。
▲ 谜之酱汁Rojak
比沙爹的甜更诡异的,是槟城一道叫Rojak的水果沙拉。覆盖在水果上面的黑色酱汁,是甜面酱、糖、黑酱油和虾酱的集大成者。味道是酱中带咸,咸里有甜,一言难尽。即便是对美食不吝溢美之词的白钟元大叔,谈到Rojak时也变得谨慎起来:“第一口会怀疑这到底是啥味啊”。可惜的是,我还没感受到他说的那股魔力就放弃了。每吃一口,就拧到一起的五官告诉我:“快放弃吧,别折磨自己了。”
如果说哪种甜还算甜的比较有个性,那就是椰糖。椰糖是棕榈糖的一种,天然带有一种黑糖的焦香,这种焦香甚至有咖啡的烘焙感,不似蔗糖单一的傻白甜。
▲ 加了椰糖的珍多冰,搅匀以后是咖啡色的
槟城有一道著名的甜品珍多冰(cendol,也叫煎蕊)。“珍多”即用班兰叶浸染的绿色粉条——好吃的关键并不在此,而在于椰糖的焦香混以新鲜的椰奶,无论颜色还是味道,都给人以港式鸳鸯奶茶的联想。大马的甜品和饮料放糖都跟不要钱似的,只有这道珍多冰,让我有想吃第二次的念头。
当然,如果你本身嗜甜,应该会在大马吃的很开心。目前为止,我身边对马来西亚的食物赞不绝口的朋友,多在长江以南。梁文道说他在大马没有吃过一顿难吃的饭,应该也能代表闽粤地区的口味了。
如果说有什么味道能平衡娘惹菜里的香和甜,那就是辣和臭了。热带地区辣的不动声色,让人毫不设防的吃上一口,能从舌尖辣到耳朵眼。相比之下,臭味才是餐桌上最张扬的那个家伙。
不管你愿不愿承认,臭味食物(往往是发酵食物)都是世界美食版图上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马来西亚对这张版图的贡献,就是一种叫“马拉盏(Belachan)”的臭虾酱。
▲ 马拉盏(Belachan),虾酱的一种
马拉盏的制作原理,和闽粤地区的虾膏、虾酱多少有些类似,都是用小虾加盐进行发酵,以腐为香。去掉多余的水分之后,加入辗碎的辣椒、虾干、芝麻或花生,再经过油炸才算完成。
这种臭虾酱,在娘惹菜中极为常见。我在一家娘惹菜餐厅,吃过一道凉拌四角豆,菜单上没有任何关于马拉盏的提示,选择了娘惹菜,也就意味着接受了臭虾酱随时出现的可能。它不像鱼露臭的时隐时现,而是直接、明确,是那种让人一下子就能找到根源的臭。
▲ 用臭虾酱拌的四角豆,味道太张扬了!
不过,只要跨过心里那道坎儿,马拉盏会给你意外的惊喜,那就是一股虾干的鲜香。臭中有香,准确无误。对我来说,这样坦诚的臭,似乎比不合时宜的甜还更好接受些。
臭虾酱的另一个重要用途,就是制作“叁巴酱(sambal)”,人称“马来西亚老干妈”。蘸料、炒菜、炒面、拌饭无所不能。各家自制的叁巴酱味道略有出入,有的极辣,有的偏甜。共同之处是,一定要加入马拉盏,否则它就是一瓶没有灵魂的辣椒酱而已,根本算不得叁巴酱。
我已经记不清这一程吃过多少次叁巴酱了,但有一次是毕生难忘的,那就是大马本地朋友带吃的一道“叁巴酱炒臭豆虾”。
▲ 叁巴酱炒臭豆虾,黑暗料理界俱乐部的新成员
我吃过的臭味食物,少说也有十几种,可像“臭豆(petai)”这么独树一帜的还是头一个。臭豆之臭,未经任何修饰,臭的与生俱来、清新脱俗。目的如此单纯,还真有点让人佩服。这种豆子本身质感偏硬,有种炒不熟的感觉,吃起来略微涩口,这一点比臭味更难适应。搭配“老辣”的叁巴酱,倒也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臭豆的青涩感。
▲ 臭豆(petai),看起来和吃起来都有种塑料质感,臭的天然未经修饰。图/网络
朋友很担心我能否接受臭豆的滋味,我说这才是值回机票钱的滋味啊。七个小时的飞行,不就是为了见识新鲜的食物,品尝陌生的滋味吗。只是,恐怕还要多几次飞行,才能揭开这位百变少妇的神秘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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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西夏
原载于公众号【壹路吃(Yi-foo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