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
“就是为了孩子吗?那你是不是就不应该出来工作呢?我做HR这么多年,看得太多了,一个女人一旦把孩子当作首要考虑因素,你的职业生涯就可以说完结了!”
作者:南山秋
朋友优佳31岁那年从某公司离职,去了一家民营上市公司,一干就是6年。她聪明干练,工作干得顺风顺水,颇受各级领导好评。日常又勤于保养,快40岁的她看起来还像30出头,甚至时常有新入职的男同事在背后打听她是否有男友。
在一家公司待久了,就像进了舒适圈,外面再多的人叫嚷着“35岁危机”,优佳也觉得离自己还很远。所以,当那场职业困境来到面前时,时任品牌经理的她没有太多犹豫,就选择了再次离职。
此时的优佳37岁了,她不是没有做好一时找不到工作的心理准备,只是她未曾预料到,辞职后的一年半,她竟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有时她会略带绝望地问我:“这辈子我都找不到工作了,是吗?”
以下,是优佳口述的,她的故事。
2019年9月,老杨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出去宵夜。在我全神贯注地应付着手上小龙虾滴下的汁水时,老杨悠悠地说:“过两个月我就准备走了,提前跟你说一声,你早点做打算吧。”
这消息确实挺突然,不过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我抬起头望向他,老杨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只是眼光飘向了远方,“你也知道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我只是有点觉得对不住你,我这一走,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老杨是集团地区分公司分管市场的副总,也是我的直属上司。从进入这家公司的第一天,我就在他手下干活,我也曾试图明哲保身、不去站队,但吃过几番苦头后,便发现这个方法行不通,于是选择跟紧老杨的队伍,这一跟便是数年。
2018年,我36岁,老杨48岁,都是本命年。新年,我去庙里给自己求了块“无事牌”,老杨知道了还嘲笑我迷信,然而事实却证明我们这一年都不顺。
老杨跟集团另一位高管朱总一直不和,明争暗斗了许多年。之前老杨一直占着上风,而这一年,大领导一反常态,事事偏向朱总,让强势惯了的老杨很是郁闷。
私底下,他数次对我流露出想离职的想法,我竭力劝阻,一是为他宽心,二是出于私心——在这家公司,老杨是我最能仰仗的人,他若走了,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待到年中时,局势终是明朗了起来。老杨跟大领导进行了一次彻夜沟通,隔天便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新的事业部,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3天后,公告发出:老杨即将调任去新的事业部,朱总接管他的工作。谁都看得出,这纸调令是明升暗降,但我也没有其他选择——在公司待久了,我被众人视为老杨的左膀右臂,身上早已被打上了“标签”,旧部门是留不得了。
我和另外3个同事跟着老杨来到新部门,工作比设想中还要难以开展,一些看不见的阻力总会束住手脚。工作不顺,人也躁闷,加班到晚上12点、一个月出差六七次是常事,赶方案赶到凌晨3点也不少见,全靠一口气撑着。
这一年,我眼见着老杨越来越沉默,脾气越来越大,抽烟也越来越凶。所以,当他告诉我自己决意离职的时候,我确实没有太意外。
2019年11月底,老杨正式离职,他的几个旧部下随之被扫地出门。朱总却对我说,欢迎我回到原部门,但条件是需要负责另一个城市的市场——这意味着,每周至少要出差3、4天。
其实自从老杨跟我交底后,我就开始找新工作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此刻若不接受朱总的条件,我便没有退路。我举棋不定,征求老杨的意见,他未置可否,表情闪烁不定,反过来问我怎么打算。
我犹豫了一下:“不想去,这样子回去了也没意思,朱总也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对我未必会真正善待,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老杨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样也好,你就当休息两个月。”
想一想,我从22岁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工作。虽然期间跳槽数次,但也都提前找好下家。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快40岁的时候,体验一把“裸辞”。
12月,我正式离开了工作了6年的公司。没多久,老杨告诉我,等他在新公司安顿好了就把我带过去。我笑着道谢,暗想:不知道这算不算又一次通过了他对我的“忠诚度”考验。
有老杨的话托底,我找工作的时候不慌不忙、精挑细选。万万没想到,没等来老杨的安排,疫情倒是先来了。
耗到2020年春天,老杨给我来电话,歉疚地说因为受疫情影响,行业遭受重创,新公司冻结了所有的招聘计划,他可能没法把我带过去了。
老杨是一个不肯轻易示弱的人,那天的语气里竟有一闪而过的虚弱,我猜他目前处境大概也不妙。我强挤出笑,反过来劝慰他:“没事,哪怕当时没有您这边的方案,那边我也是不准备留了。”
挂断电话,我把自己跌进椅子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希望,终于像肥皂泡一样破裂了。不过,我也没有太慌乱,告诉自己,就当休个长假,心无旁骛地陪孩子吧。
在儿子成长的前10年里,因为忙于工作,我自认不算一个特别尽职的妈妈,在内心深处对他是有着亏欠的。儿子3岁前,大多数时间住在奶奶家,只有周末才回家。上学后,因为我下班太晚,去学校接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各种亲子活动,我基本都没有参加过。
儿子二年级时第一次春游,看着他渴望的眼神,我忍不住向公司请了假,去做了家长志愿者。可整个春游途中,我不停地接打电话、掉队,甚至到中午热了,儿子的毛衣都是其他妈妈帮忙脱掉的。
从那之后,儿子再也没有要求我参加他学校的活动了。
4月过后,武汉开始陆续复工,中小学却一直没有复课,学生们就在家里上网课。丈夫唐磊和我商量,等疫情稳定一点再出去找工作,我也自我安慰,现在这情况,各公司不裁员都是万幸,想来不会有什么招工的计划。最终我们一致决定,这段时间我就先待在家里照顾儿子,等9月学校开学了之后,我再考虑重新找工作的事情。
儿子长这么大,这大概是我们相处得最久的日子了。那段时间,他在家里待着常常兴奋地哼起歌来。可真正朝夕相处后,没多久,我便发现这亲子时光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以前,我对儿子的学习并没有管得那么细致,如今每天守在他旁边陪他上网课、做作业,才发现他竟然有这么多坏习惯:做作业三心二意、磨磨蹭蹭;解题习惯不规范,许多基础知识点都掌握不牢;供他学习的平板电脑上还偷偷装了好多个游戏……
唐磊对我的焦虑不以为然,认为男孩子本就“醒事”晚,再长大点就好了。我被他说得反而激动起来:“你不会不知道基础没打牢、习惯没养好的危害吧?现在的学习成绩还可以,但那只是因为现在的知识太简单,再过两年,如果还这样,掉下来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争执没有结论,只有靠自己,我甚至动了念头——这两年暂时不找工作了,先拿出至少一年的时间,将精力投入到儿子的“小升初”上。
这个念头并非心血来潮,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我身边越来越多的女性朋友选择做全职妈妈。从备孕到陪读,似乎总有人从“职业女性”的跑道上挥挥手就离开了。
“那么,我也不是不可以吧?”我想。
秋季,学校终于开学了,焦虑的情绪逐渐缓解,我想做全职妈妈的冲动在不知不觉中消减,对现实生活的考量却越来越多。
唐磊明白我的犹豫和不甘心,但他一直没说什么。直到有天临睡前,他突然扭过头看着我说:“如果你觉得现在是孩子的重要阶段,想全心全意辅导他,那你就安安心心在家陪孩子,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如果你还是觉得在工作上更能发挥你的优势,那你就不要想太多。孩子自有他成才的路,并不一定是以你放弃自己的工作才能完成的。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想好就好。”
他话说得好似漫不经心,我的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
我下定决心,重新开始找工作。决定做完了,我好像才感觉到了迟来的慌张:掐指一算,自己竟赋闲在家这么久了!
我联系了几个关系尚可的老同事,以及几个熟悉的同行,问她们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介绍。老同事孙俊颇为诧异,脱口而出:“你一直没工作?”顿了顿,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压低声音补了句:“你没跟去老杨那儿?这么久没你的消息,我们都以为你跟着老杨走了,不想联系我们了。”我干笑了两声,不知如何接话。孙俊想了想,说会帮我留心,我忙不迭地说谢谢。
闺蜜王璇说:“我们公司市场部倒是听说目前有个岗位缺人,也是经理级别,可工资不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王璇在一家合资公司工作了10余年,早年间常听她晒公司的各种福利,刚进公司没两年时,她作为年度优秀员工,还被奖励了“欧洲10国游”。不过近些年,听她说的是各种对公司的抱怨,比如周末加班,少则一天,多则两天。公司至多象征性地算一点加班费,或是每月补上一天休。
后来朋友们约饭时,王璇不是在加班,便是喊累说不想出门,只想补觉。就算难得见上一次,也只见她一脸疲惫。
我曾说:“你们这样的大型合资公司,按理说应该是比较规范的啊,怎么跟民企一样抽筋扒皮?”
王璇有气无力地回我:“韭菜就是韭菜,别以为自己长在田埂边就不是韭菜了。”
因此,我对她的公司一直无太多好感,再一问,那个岗位的薪资,竟比我原来的薪资低了近30%。我犹犹豫豫地问她,可不可以先去过渡一下,“骑驴找马,可以吗?”
王璇顿了顿,停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如果是这样,就建议我不要去了。她们公司内推是有奖金的,上个季度,某同事内推了一个,结果新人干了3个月就离职了。之后,内推的同事被HR拉过去反复询问,还说她就是为了1500元的内推奖金,“如果你只想做个过渡,就别害我了……”
我哑然失笑,王璇也跟着笑。没过多久,孙俊也给我回话了,她直接甩给我一张她与公司HR对话的截图,对方说30岁就算年龄大了。
孙俊沉默良久,不出声。我抬头看看窗外的夜空,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又想到了猎头。上一次跟猎头西西打交道还是在4年前,她给我推荐一家行业内的知名公司,但看到要求在工作第一年“长期驻外”,我便拒绝了。
当时,西西不无可惜地对我说:“佳姐,我能理解你,但是这个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也许是你之后职业生涯里最好的一个机会了。”
当时我不解其意,还觉得只要我能力够强,经验够足,哪怕错过这次,还怕未来没有更好的机会吗?现在想来,34岁的我真是愚笨。
后来,西西便少与我聊工作,除了偶尔群发的节日祝贺,似乎已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不仅是她,另外几个曾与我有过交集的猎头,也都在不知不觉中淡出了。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联系了西西,将最新的简历发给了她。可一向迅速回应的她,这次却迟迟没有动静。第二天早上,我才看到她在深夜里的语音回复:“佳姐,我帮你留心吧,不过你也别抱太多指望。一是咱们这个行业确实受挫严重,目前有招聘需求的公司很少;二是说实在的,咱们目前的情况,还是略有一点尴尬。您行业经验确实丰富,但对做品牌的来说,30+就足够了,有创意、有体力、有经验,还能加班,最主要是薪资要求低又好管理。对于35+的,如果做到总监级别的,道路可能会更宽阔一些,咱们这个情况,略微有些麻烦。我帮您留意,您也去市场上投投简历,咱们双驾齐驱吧。”
我将西西字斟句酌的语音反复听了数遍,能听懂这背后的意思:你毫无优势,人家公司为什么要你呢?想了想,我还是拨通了西西的电话,响铃了许久她才接。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拜托她:“实在不行,跨行业也可以的,做市场的,其实很多思路是通的。”
西西的声音轻轻的:“跨了行,岗位职责变化还是挺大的,我帮您留心吧。”
我沮丧地挂断电话,明白她说的话有道理。我之前所在的公司已经相对成熟,所以我的日常工作更偏向品牌管理、企业形象的输出和传播。如果跨行,对品牌或市场经理的要求也不一样,有的要to B、有的侧重政府关系、有的做渠道、有的偏公关活动……而这些,我的经验都涉及不多。
我有些懊恼,在老杨手下逍遥日子过久了,我竟没有未雨绸缪。所谓的阅历和经验,到如今其实更多只是机械的重复,并未给自己多添一丝核心竞争力。
我看了眼躺在抽屉里的U盘,那里面有我过去6年做的各种活动方案,还有我呕心沥血写的市场分析、行业报告。我曾以为那些心血都是宝贵的财富,现在看来,或许不值一提。
我已经有快7年没有打开过招聘网站了,我扭头对唐磊说,上一次找工作时,招聘网站还是网页版,如今都是App了。
有一句话说:“如果你35岁之后还需要靠在招聘网站上投简历来找工作,只能证明你是一个失败的职场人。”以前我还是挺赞成的,可当自己真的打开招聘网站“完善简历”时,它还是像针一样刺痛了我。
我更新了最近的工作经历,设定了目标岗位和期望薪资,网站便迅速给我推送了一堆职位需求。我大致看了看,这些推送来的职位,岗位职责还真与我之前的工作经历比较匹配,薪资开得也不算低,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市场上的用工行情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嘛。
我投递简历非常谨慎,看到感兴趣的招聘信息,先搜一下公司是否靠谱,然后看看公司规模,再看看招聘条件——没双休的不去,薪资低的不去,路程远的不去。结果,一晚上过去,只投出了3份简历。
半个月后,投出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我开始降低要求,只要看着岗位职责对得上号,就如获至宝投一份简历出去。但情况并未有太大改变,投出的简历要么没人回应,要么对方直接在APP的对话框中回复我:“不好意思,我们只考虑30(或35)岁以下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面试了四五家,大部分都是相谈甚欢,一路杀到“终面”,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有一家武汉还算知名的公司,最后与CEO面谈时,已经谈完了薪资,试用期期限、入职时间等等,临走时,CEO还与我一边握手一边微笑着说稍后就会让HR给我发offer,谁知这一等却再无消息。
我颇不甘心,打电话给HR。此前热情有加的HR,却变得支支吾吾,任我一再追问,只说老板出差了,回来后落实具体细节再给我发消息。我颓然挂断电话,心里知道应该是没有下文了。
朋友知道后,淡淡地说:“不奇怪,也许就是碰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现在的用工环境,只要不是优秀到炙手可热,多的是比你更合适的人。也许是比你更年轻,也许是比你要价更低,也许是比你更能接受加班。”
我黯然——确实如此,每一家公司面试时,都会问到我的家庭情况、是否能接受加班与出差。被问到麻木后,我每次都背书似的回答:“没有和老人同住,孩子自己照顾;偶尔性的加班和出差都可以接受,但不能接受常规性的加班与长时间的出差。”
朋友笑了:“你知道就凭你最后这一条,就有多少人能PK掉你吗?”
我也笑,笑完了又一起沉默了。
朋友建议说,要不在面试的时候表表决心,说孩子可以丢给老人管,随时加班出差都没问题。我思忖许久,还是觉得就算这样能得到工作,真到了孩子需要我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放手。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说拒绝加班,甚至每次都跟面试官说得很清楚,我能接受有具体项目或任务发起的加班,但不希望是无目的消耗性的加班。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找工作是双向选择,我不想撒谎,最后进一家自己不认可的公司。否则以我的性格,即使进去了也不会长待。还是一开始说清楚比较好。
朋友点头,笑着说:“其实啊,即使你表决心也没用,人家看到你有个10岁的孩子,猜也猜得到你不会愿意加班。”
一天, APP上弹出一则面试邀请,通知上只注明了面试的时间地点,此外没有任何其它信息。
我有点不悦:面试时间不应是HR先与应聘者初步沟通,商量一个双方都方便的时间吗?这样发通知,倘若应聘者时间不方便,该怎么办呢?
虽然明显地感受到了不被尊重,但如今也没法计较这些细节了。我按时来到一家还不错的五星级写字楼,跟着前台往里走。看环境,这家公司颇为正规,这让我感觉略略好了一些。人事专员接待了我,除了要填的资料表,还拿出一份卷子。我粗粗瞥了一眼,一张A4纸,正反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问答题。坐下不到5分钟,旁边又有一个女孩坐下来,手里拿着和我一样的试卷。我俩互相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花了40多分钟答完试卷,将资料递给人事专员。她问我的毕业证和学历证书是否带来,我略略一怔:“啊,第一次就要带这个吗?”
对方轻笑,说面试邀请里面是提醒了的。我拿出手机,这时才注意到通知的“备注栏”里写了,我暗暗懊恼,只得道歉:“不好意思,没有注意到。”
“那您回去拿一下再过来吧。”
我愣住了:“可是我家离这里挺远的,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半小时,我可以现在先跟你们初步沟通一下,如果彼此觉得可以做进一步了解,我下一次再带来可以吗?”
对方不为所动,说不行。如果赶不来,这次就先回家,他们给我重新安排面试,“我们是一家上市公司,您要知道,上市公司都是非常规范的,没有学历审核,是没有资格进入面谈的”。这个年轻的面庞上浮着骄傲的神色,将“上市公司”的说得特别重。
旁边女孩听到声音也凑了过来,说她也没带,“哪有第一次就让人带这些的啊,这也属于隐私吧,谈好后入职前做背调才需要吧?”
人事专员冷冷地说会保管我们的卷子,让我们先回去。我有些不悦,强压着情绪沟通,可对方充耳不闻,只是像机器人一样一直反复强调:“不行的,我们是上市公司,上市公司这方面是很严格的,没有资格审查是没办法进入面谈环节的。”
我都有些被气笑了。来之前我查过这家公司的资料,虽确实是一家上市公司,但无论是规模、知名度还是业务范围都极普通。我很想回一句:“小姑娘,你不知道上市公司也是分种类的吗?”但又按下了念头——这样的时候,没必要逞口舌之快。
我稳了稳心神,低声问:“请问今天是真的没办法安排面试吗?”心里盘算着,如果今天就这么走了,下次也不必再来。不知是不是看到我表情不悦,对方顿了顿,说让我们稍等,她去问问人事经理。
“没带学历证来面个什么试啊?!”隔壁办公室里猛地响起一个怒冲冲的声音。之后声音又低了下去,不知在说着什么。
我和旁边的女孩对视一眼,小声攀谈了起来。她和我一样,是来面试市场经理的,不同的是,她才28岁,而且目前在职。听了我的情况,她微微诧异着:“你好勇敢啊,这个时候裸辞,挺需要勇气的。”
我们还没来得及多聊,办公室里又一次传出来声音:“让她们进来吧,一起。”
我们同时愣了愣,脚下却没怠慢,一起走进了办公室。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女士,年龄看起来不大,浓眉大眼,很是强势的样子。
我俩都站定了,她依然盯着屏幕,双手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头也不抬地发出冷冰冰的质问:“你们面试怎么连最基本的学历证明都不带?现在来求职的都是这么不专业的人吗?”
我没出声,旁边的女孩开了口:“不好意思啊,因为之前面试过的公司都从来没有要求第一次就带学历证,所以疏忽了。”
人事经理眼色一沉,手停了停:“之前没有公司要求,就证明我们也不需要吗?那只能说明你们之前面试过的公司都太差劲了,像我们这样的上市公司,资格审查都是非常专业的。”
我皱着眉听着,心中越来越不快,正准备开口反驳,女孩倒是比我更先出声:“您公司怎么就‘很专业’了?两个面试者约在同一时间面试,是让另一个面试者干等着吗?错开时间不是最基本的吗?求职者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
人事经理的脸上显出一闪即过的恼怒,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们,朝那个女孩扬了扬下巴:“你怎么还把口罩戴着?把口罩取下来,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你要知道,我们是上市公司,上市公司对员工的形象要求是很高的!”
我侧头瞧向女孩,有些好奇她会是什么反应。女孩没有片刻犹豫,微微扬了扬头:“对不起,我觉得我不符合贵公司的要求,祝你们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员工。”
说完,她转身就走,我望向她,她也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在喊我一起走。我犹豫了片刻,心已经跟上了她的步子,但脚却挪不动。
人事经理略带诧异地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看向我。我俩对视了几秒钟后,她突然开口:“你下周一下午来复试的时候,记得穿双高跟鞋,你和这个岗位的需求就差一双高跟鞋了。”
我愣住了,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她咧开嘴笑了笑,说老板对女员工身高的要求很高,必须要1米65以上。
“您刚才是通知我下周一来复试?”
她点点头,继续叮嘱我下次复试的时候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表扬我的发型和妆容。我忍不住打断她:“您有哪些需要对我做进一步了解的吗?”
她摇头说不用,“你的工作经历简历上都有,刚才的事情也算是个测试了,我觉得你性格沉稳,沟通能力不错,而且——”她扭头瞟了一眼我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字也写得好,我相信你肯定会是一个优秀的员工的。”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应聘的这个岗位很重要,老板很重视,之前招了好几个都没留下了,但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好。”
对于是否还要去这家公司,我纠结了许久。我实在羡慕那个扭头就走的女孩,如果换做几年前,我大概也会如此。可是,我锐气不知是在何时渐渐消失了。
周一,我还是去参加了复试。见到老板后,除了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外,全程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个人与企业的“奋斗史”。半小时下来,我说的话没超过10句,却已经知道了他老家在哪儿、父母的职业、他给自己一双儿女准备了多少财富,他甚至还讲了这家公司是如何避开常规流程做到上市的。
面试结束时,老板伸出手说:“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我没有伸手,只追问了几个问题:“请问您对我的工作经历还有哪些想了解的内容吗?”“这个职位的主要岗位职责是哪些呢?”“您对这个岗位人员的期望是什么呢?”
老板愣了愣,回答到:“你的工作经历我已经很清楚,不需要问了;至于入职后做什么,到时自然有工作安排给你,我们公司市场部经理的权责范围很大的。”
我笑了——我想,我现在也还是能像那个女孩一样扭头就走的。哪怕这是这几个月来,我最接近入职的一次。
低落了半晌,我又找到王璇,请她帮我内推,说我可以接受降薪,也保证不把那里当作过渡。
王璇却满脸歉意:“上个月,别的部门有个同事内推,简历都没看,就被刷下来了,HR直接和我们说,‘除非总监级别的,否则,35+的就不用内推了’。年龄这件事,在我们公司之前倒是也隐隐约约也有说起,但以前没有那么严格,看到资历合适的,只要不超过40,像36、37的都是能招进来的。但现在已经成了不成文的硬性规定,实在是没办法。”
王璇说自从这个规定出来后,她们部门的气氛更糟糕了,“我们现在人人自危,自身难保了……”本来以前加班就多,现在直接连抱怨都不敢了。领导时不时会拿这个来敲打他们,意思很直白:好好珍惜这份工作,说不定哪天就把你们给开了。开了后,你们这年龄去哪里找工作?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情绪越来越差,时而烦躁时而低落,时而怀疑自我。
有次和唐磊在外闲逛,看到餐厅门口贴出的招聘启事,“领班7000元,洗碗工4000元”,我玩笑着说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去洗盘子,或者去那种大卖场当促销员,总归有我能做的事吧?
唐磊也笑了,说人家老板也不是傻子,会挑人的,“看你娇滴滴的样子,就不像麻利做事的人。洗碗怕你把碗摔了,做促销员又怕你扯不开嗓子。比你合适的人多了去了,别人干嘛要雇你?”
虽知道他是玩笑话,但我的心却仍黯然地沉了下去。我开始海投简历,什么也不挑了,哪怕通勤要一个半小时,我也投;哪怕招聘启事上明确写了“单休,介意勿投”“能接受常规化加班者优先”,我也投;十几二十人的小公司,我也投。没多久,我的简历投递数量就达到了400多家。
这一轮海投,面试机会倒是多了不少,一个月里面试了十余家。奔波等待让我疲惫不堪,也没了激情,面试前懒得再做详细的准备工作,面试时也只是机械地回答话术。
直到某一日,我去一家30余人的公司面试。第一轮结束,HR就直接告诉我,公司能开出的薪资只有我能接受的最低薪资的一半,所以觉得这份工作并不适合我。
我微笑着道谢准备离开,心想只不过又是浪费了一个上午,HR却迟疑了一下,喊住了我。她真诚地盯着我说:“和您沟通半个多小时,虽然不长,但是能明显地感觉到您是一位职业和综合素养很高的人。我不清楚您选择投递我们这家公司的原因,但是看您与上份工作的空白时间,我猜您现在是不是压力很大?”
“看您之前的工作经历,都是大型的正规公司,我之前的职业轨迹和您一样,也是一直在大公司里工作,因为种种原因才来到现在这家公司。我虽比您工作时间短,但也见过各式各样的求职者。我从私下的立场劝您一句:您要选择往小型私人企业发展,一定要慎重,小公司会有许多让您无法适应的地方,你要花费许多的精力去磨合与适应,对您会是一个很大的消耗。”
我抬眼看着她,她的眼底一片清亮,“还有一点小建议——您可能只觉得35岁是一道坎,但我告诉您,40岁才是更大的‘魔咒’。我们HR的圈子有不成文的默契,尤其是对优质大型企业来说,35+的如果条件确实优秀,还可以考虑,等到40+,您真的必须非常非常厉害,才能入得了面试的门。有的HR甚至会直接设置过滤条件,过了40岁,您的简历连邮箱都进不去。”
“我能感觉到您现在有压力,但是我还是想劝您,不要放低标准,不要随便找一家公司。您很优秀,那就继续坚持,在40岁之前再搏一把,找到一家好一点的公司,不然您的职业生涯真的就终结了。”
35+,40+,真的就是那么神奇的职场分水岭吗?这个年龄不正是精力与经验平衡得最好的时候吗?什么时候起,就成了人人嫌弃的年龄了?
可是,我扪心自问,自己如果是老板,面对一个挨到开会间隙就冲出去回孩子班主任电话的员工,我会不会怀疑她在开会时就一直心不在焉?面对一个出差在外、却隔三差五打电话遥控检查孩子作业的员工,我是不是也会更愿意选择一个心无旁骛的年轻人?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晚上和朋友聊天,她不经意地告诉我,她的小区昨天有人跳楼了。朋友淡淡地说,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是个40来岁的中年人,深夜从7楼一跃而下。“这把年纪的人,若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谁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去死?”
积攒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我挂断电话后,把头埋在膝盖里半天不出声,泪水糊了一脸。唐磊走过来,待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时,他才拍了拍我的背:“哎呀,不急不急,多大的事,就是没找到工作嘛,你没问题的,你很棒的,现在只是想要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否则,早就找到了。没事,天还没塌呢,再说,就算天塌了,不是还有我吗?还能把你饿着不成?”
我紧紧抱了抱他。唐磊的话虽然说得宽心,但我知道他的工作如今也颇为不顺。前两年,他从工作了十几年的公司跳槽,原本希望突破职业瓶颈,谁知却遇到了更多问题,常常愁眉不展。
这次发泄过后,我反而会更刻意地提醒自己不在唐磊面前流露出低落的情绪了。有时难受劲上来了,我都选择自己偷偷消化掉。这段时间,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我想,大概是我终于明白了人的无能为力和局限性。
一个多月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一家专做儿童摄影的公司,有20余家门店,在本地算是一家小有知名度的企业。
面试时,刚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人资总监段总便语重心长地劝我:“其实,从你的这个年龄和职业历程来看,现在正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我想,你面试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工作,你应该也能知道问题所在。”
她说完后,特意停顿了一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乎是给我时间消化。这番话击中了我的痛点,所以在她提出有“门店运营经理”这个职位,并描绘了美好的晋升途径时,我被她说动了。尽管与之前的工作经历相隔十万八千里,我也鬼使神差地表示,愿意做进一步的了解。
面试当天,会议室宽大的会议桌对面,坐着段总和几位运营部门的领导,而我们应聘者这一边,齐刷刷坐了8个人。
除了刚毕业时参加过这种“群面”,我已经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了。应聘者分别做完自我介绍后,我发现大家之前从事的行业五花八门:有咖啡厅店长、电影院运营经理、医美门诊助理经理,等等。
不论是行业,还是过往经历,大家完全没有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都超过了35岁,并且在之前的岗位上做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步。
一轮面谈下来,段总将我单独留下,问我是怎么想的。我直言不讳,说觉得不论是行业还是工作内容,跨度都太大,担心自己不能胜任。
段总的神情却诚恳和急切,说这一轮面试者中,她最看好的就是我:“你相信我,我见过的面试者和入职离职的人,数不胜数,一个人资质合适不合适、能不能做好这个岗位,我一眼看得出来。这样吧,你别先慌着拒绝,先和我们运营副总单独谈谈再决定。”
可能是之前见了太多冷淡的HR,而主要的原因还是段总向我介绍的岗位薪资结构——还算不错的底薪和颇为诱人的奖金比例——让我有些心动。我犹豫了片刻,同意了参加下一轮面谈。
接下来的二面和三面都非常顺利,不久之后,我便收到了offer。
虽然offer在手,但在这个年龄阶段做这么大的职业转换,丢弃过往的积累和经验从头开始,我仍有些忐忑。我联系了当初一同面试的赵甜——在等待群面的时候,我和她互加了微信,说好之后多多互通有无。群面结束时,我俩曾私下讨论了许久,都觉得面试的感觉并不好——或许是职场多年的直觉吧,许多细节都让我们感觉到这家公司虽然规模不小,但并不算一家优质、专业的公司。
赵甜没有收到offer,她有些沮丧,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竟莫名对这个offer多了一份珍惜。见我举棋不定,赵甜劝我接受:“现在已经12月了,年底大部分公司都会暂停招聘计划,可今年的春节又特别晚,要到2月中旬。接下来这一两个月,工作可能都不会太好找了。先试试吧,如果觉得不合适,就等过了春节再重新找,那时也是招聘旺季了。”
赵甜说的有道理,我回复了公司,确定了入职时间。
正式办理入职手续的那天,在人资办公室,发现当天参加群面的8个人里,最后来了的,只有我与另一名应聘者罗欢。
人事专员拿出合同和员工手册向我们做宣讲,我粗粗翻看了一下员工手册,敏感地发现公司的管理方式很是苛刻,不论是工作时间还是纪律要求,都是福利少、惩罚多。再细细查看着各项规章,我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大概不会是家对待员工很大方的公司了。
而看到劳动合同时,我才真正沉下了脸。之前说好的底薪,被分割成了基本工资、岗位工资、绩效工资和补贴,归为基本工资的仅有6500元。试用期工资仅为基本工资的70%,没有业绩奖金,而试用期时长却长达半年——也就是说,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只能每月拿到4500元。
这与之前承诺的底薪以及画饼般给出的总收入,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把合同推给专员:“这跟面试时谈到的不一样啊。”
专员满脸笑容地向我解释:“薪资这样分割,是为了尽量降低社保的缴纳基数,毕竟社保是公司很大的负担,我们希望能把这个支出以其他福利的形式更多的给到员工。转正后,说好的底薪会一分不少地给到你们的,而且转正后就可以按每月的业绩有奖金了。放心,我们这么大的公司,不可能玩花样。”
“那试用时长呢?面试的时候跟我说的是1到3个月,怎么合同写的是半年呢?”
专员仍笑盈盈的:“我们合同直接跟您签3年呢,按劳动法规定,3年合同是可以签3到6个月的试用期的。不过放心,对于优秀的员工,我们都会提前转正。”
我本还想再质疑一下试用期工资的问题,旁边的罗欢碰了碰我,向我使了个眼色,便飞快地拿过合同签了字。我见他签了,犹豫了片刻,也就签了。
我和罗欢一起走出写字楼,正好是中午时分,便一起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准备随便吃点东西。我们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麻辣烫的气味腻腻地贴上来。
我说自己觉得这家公司对员工不算大方,甚至有些刻薄。罗欢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又把烟丢在脚下,狠狠地碾了碾:“是的,我也感觉很糟糕。但是算了,先做着看看吧,家里还有房贷要还呢。”
第二天,我和罗欢正式报到。按人事的介绍,6个月的试用期是如此分配的:前2个月,我们以“见习运营经理”的身份被分配到各家门店,跟着门店经理进行学习;第3个月,尝试独立带店,如果“试带”合格,在接下来的第3个月里,将是一段“带店考核期”,若考核合格,可转正为正式的门店经理。
罗欢再次与人事确认了一遍:这6个月,按公司规定,除了试用工资4500元外,没有任何提成与奖金。
在培训期间,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会新入职一两位“见习经理”。他们和我同批面试的人一样,之前所在的行业五花八门,都超过了35岁,在之前的公司里做到基层或中层管理岗,然后遇到了不同的瓶颈。因为同病相怜,大家很快都熟悉起来。
我们很快清楚了公司的情况:公司20来家门店,实际真正经理有空缺的,不过4家。但光我们所在的门店,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入职的“见习经理”已有14位了。
等与老员工熟悉了后,我们才知道,公司这套人力淘汰机制已经运行了数年之久。所谓“见习经理”,实为人力储备,公司用的是“宽进严出、大浪淘沙”的手段,公司现有的门店经理们,基本上都是能忍受一年以上压榨,才会留下。
我跟罗欢都有些沮丧,罗欢语气忿忿:“对我们这么苛刻,太欺负人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啊。要不是疫情让工作难找,要不是现在这个年龄,我怎么会进这种公司的门?”
我笑着拍拍他:“之前你不是还在劝我吗,‘房贷要还呢’。如果转正后真能得到他们承诺的薪水,那这大概是我们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
我们对视许久,长叹一口气:“熬吧。”
果然如老员工所说,“见习经理”的流动率非常高,新人一直在进,也一直在离开。有的是被淘汰,有的是受不了规章制度,主动离开。4个空缺,10多个“储备”,最后谁走谁留,都不是一件轻松事。
我和罗欢与后来入职的唐薇、张铭很快熟悉起来,甚至生出了奇特的“相依为命”的感觉。可我也明白,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想法自会大相径庭,这个“命运共同体”不会存在多久。
唐薇是第一个动了走的念头的。
她入职后3天,就赶上了一家新店开业。我们都以为公司会调一位熟手店长过去,谁知道,被派去的竟然是唐薇。她能跳过冗长又学不到东西的“见习期”,直接跳到“试带店”,这让我们好生羡慕,猜测公司最看好的或许就是她。
谁知某个深夜,唐薇给我打了近2个小时的电话。她的声音哑哑地向我倾诉,说新店里,只有她是个完全的“空降人员”,“外行指挥内行”,店内员工对她阳奉阴违,她碰到问题去问上级也得不到解答,最终都是向我们同期的伙伴请教才明白……
“你们都羡慕我躲过了见习,可你们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们,虽然学得少学得慢,但起码不至于像我这样两眼一抹黑,什么都靠自己摸索。”
唐薇尽心尽力,磨合了2个多月,才将新店带上了正轨。没想到,此时她却迎来了一纸调令:“唐薇转去XX店见习,此店由张铭接管。”
唐薇整个人都傻掉了,她给我打电话,哽咽着说:“卸磨杀驴吧?我像带孩子一样把这家店带上了正轨,营业额一直在向上增长,这个时候再让我去重新见习?所有不懂的东西我都一点点自己摸索出来了,还需要见习个什么?”
她问我,每天到底见习个啥?我只能苦笑——我们都不是青涩的职场菜鸟,即便转了行,对于门店日常的经营掌握起来也易如反掌,不到一周就非常熟练了。可实际真正需要了解的核心内容,譬如绩效考核方式、奖金分配原则、耗材申报的关键点等,被我们称为“师父”的门店经理却三缄其口。
小员工偷偷跟我说:“你也不要怪经理啊,见习经理流动太频繁了,她怕将这些核心内容交给你后,你离职公司核心机密就泄露了。听说见习经理要到真正被定岗分配带店后,才能了解到这些。”
漫长的见习期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只是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罗欢一针见血,说公司把我们当廉价劳动力也不亏,“4500元,怕是刚毕业的‘00后’都不愿意干吧?倒是像我们这样的中年人,最怂!”
唐薇问我:“为什么是张铭来接我的位置,你们都清楚吧?”
我没吭声。张铭比我们小一点,今年34岁,性格活跃,据说在公司管理层口碑还不错。我们虽走得近,但唐薇和我都不算特别喜欢他。饭局上,给领导敬酒最多、嘴最甜的是他;平日里,他常喜欢将我们私下的一些讨论不经意地说给管理层听。
唐薇对他这套很不屑:“培训时他的问题最多,开会时他的回应最大——这点花招,谁看不清似的,像个小学生。”
张铭也感受到了我们对他的疏远,一次例会散会后,他提醒我:“你培训和开会时太沉默了,除了该说的,你一句不该说的都不说。”
我心里涌起一份厌烦,口气也不自觉地生硬起来:“我不爱多说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你以为我不觉得有些议题很傻?你以为培训时我提问是真的因为不懂吗?在现在这阶段,谁走谁留,不就取决于领导对你的印象吗?装傻就是最好的表现方式,领导才喜欢!”
我笑了笑,道了谢,心知他这番话是对我释放善意,也就没有再继续反驳了。
回家后,我忍不住跟唐磊讲了这事的前后始末,唐磊劝我:“你觉得这是一份糟糕的工作,他也许不这么觉得。也许对于他来说,这份工作还是不惜放弃许多要来争取的。别用你的价值观去评价他,都是打工人,谁也不容易,他做法是不够漂亮,但对于我们这样的中年人来说,姿态漂亮是当不了饭吃的。”
张铭接管门店后不久,唐薇便提了离职,我也渐渐心生退意。谁知在这当口,分管运营的郭总神秘地将我喊进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通过公司上下一致的讨论结果,不论是管理层,还是门店的带教老师和基层员工,都对你赞赏有加,所以公司决定让你提前转正!”说着,便将一张表格递给我,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我们公司非常少见的、3个月就能提前转正的案例,你赶紧将这份转正申请填了,下个月起,你就可以拿到足额底薪,也能拿到业绩奖金了,恭喜你!”
我却没有那么兴奋,只微笑着道了谢,便走出了办公室。
公司准备分配给我的那家门店,是目前还缺经理的几家店里条件最好的一家。无论是地理位置、周边人口,店内的人员配置,都是比较优质的,过往业绩也挺不错,但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劲。
见习期微薄的薪水和公司管理制度的混乱固然让我不满意,但最让我纠结的是工作作息。按公司规定,门店经理每个月仅有4天休息,而且只能在周一到周五休,周末若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允许排休的。
3个月见习期里,我除了春节的几天假,竟没有一天完整的时间与儿子共度。此时我更担心的还是儿子的学习。来这家公司上班前,唐磊曾拍着胸脯答应周末儿子就由他来负责。但每每到了周日晚上我给孩子作业签字时,才发现许多作业要么不合格,要么压根没做完。
期末考试时,儿子的成绩一下子下降了10多名。老师特意给我打电话,连批评带警告说了半个多小时,强调“小升初”的关键。最后,老师还特意加重了语气:“我问过孩子,说你最近都特别忙,周末没人管他。做家长的,如果这样重要的关口不能给孩子帮上忙,那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我委屈极了,把一腔怒火怪到了唐磊身上。唐磊先是不出声,待我竹筒倒豆子般发泄完,他才委屈地反驳:“周末在家我也一刻没停过,要送天天各处上培训班,回家还要准备三餐,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处理,这你也知道。我总不能把自己劈成几瓣吧?”
转正在即,我却不能再忽视作息带来的问题了,因为一旦转正,离职就没有那么容易。我暗暗问自己:这家公司,是否有哪怕一点能吸引我的地方?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来。
我问唐磊:“如果我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你会怪我吗?”
他反过来问我:“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公司要调我去郑州吗?”
那一次,公司有意调唐磊去郑州负责河南省的业务。我俩讨论了许久,郑州虽离武汉不远,但公司也明确说第一年是市场开拓阶段,唐磊大概率是没什么机会回家的。等到市场稳定了,也许一个月能回家一两次——至于日后能不能调回武汉,得看本省的负责人什么时候有空缺。
我看得出唐磊的心动,对年近40岁的他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升职机会,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但唐磊也看得出我的不舍,他没多说什么,只一直追问我到底要不要他去。
最后,唐磊还是决定放弃了。
与郭总的请辞颇花了一些功夫,她对我提出离职颇为诧异,劝我想让我留下。第二轮面谈是与段总,情形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进到段总办公室时,她没有抬头,甚至眼睛都没有从桌面的文件上挪开。我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安静地等着。等了许久,段总才抬起头将眼神看向我,往常一贯亲切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眼神和声音都锐利得像刀子:“我希望你告诉我离职真实的原因,到底是为什么?”
我被她的责问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抱歉,之前高估了自己对运营岗位作息的适应程度,家里的孩子需要我照顾。”
段总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口气中充满了质疑与质问:“就是为了孩子吗?那你是不是就不应该出来工作呢?我做HR这么多年,看得太多了,一个女人,一旦把孩子当作首要考虑因素,你的职业生涯就可以说完结了!你知道这3个月公司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吗?你这一走,我们在你身上花费的力气全都白费了!”
我低声抱歉,说自己之前没有考虑清楚,给公司添麻烦了。我从来没有认为工作不重要,只是在我看来,目前更想要一个尽可能的平衡。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
我看向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暗想,她也马上要做妈妈了。段总顿了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吧,我知道了,那就算了,你出去办手续吧。”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和我说一句客气的“再见”。
我离开不久,罗欢很快也走了。他尝试与公司面谈提前转正被拒绝后,没有犹豫,立刻提了辞呈。
“家里每个月1万多的房贷,孩子的花销就更不用说了。这样4500元一个月,拿上6个月,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我觉得这个公司就是专挑我们这样的劣势求职者,找工作不易,别说轻易辞职了,就连其他不合理的地方,也不敢轻易说‘不’。”罗欢突然硬了气,“这一次,我就偏要说个‘不’。”
没过多久,罗欢就找到了新工作,我和唐薇聊起时,言语中流露出羡慕,忍不住暗暗质疑自己。唐薇安慰我:“罗欢虽然年纪大了,但比我们俩有优势,他是男的,有房贷有压力又不用顾家,正是公司喜欢的类型吧。”
她咯咯笑着,比划了一个拧毛巾的动作,之后又落寞下来:“你好歹孩子已经生了,而我现在还没怀孕,之前面试的好多家,都卡在这一点,我就差没跪下来写保证书说不要孩子了,可还是没有公司要我。这家公司是几个月来唯一一家接受我的公司,我有点后悔冲动离职了。”
时间不断划过,我在绝望中,接到了高中同学的聚会邀请。
我高中时就读于武汉一所重点高中的实验班,我不善理科,高二后学得越发吃力,成绩渐渐落到了40来名。最后班上大部分同学都考上了名牌大学,我只勉强上了一所普通大学。
几年前,我曾参加过一次高中班长组织的聚会,到会的同学们似乎一个个都奔出了大好前程。有的在大型公司做高管,有的出国定居,有的自己创业开公司。听着桌上的人高谈阔论,我有些插不上嘴,有时想说点什么,又怕露了怯被人见笑。此后每次聚会,我都找借口不再参加了。
而这次,我却心念一动想:要不就去参加吧,说不定聊聊天,能问到一些工作的机会呢?
走进包房,许久没见的同学们,熟悉又陌生。曾经意气风发抢球入框的少年们,如今阔谈着金融经济国际形势。
我一直心不在焉,埋着头打着腹稿,犹豫着要怎么开口跟他们说找工作的事。回过神来时,听到张玉正在侃侃而谈。张玉在美国读完研后定居深圳,在国内一家数一数二的企业里工作。生下孩子后没两年就被外派开发海外市场,六七年里辗转数个国家,前年才回国。有了丰富的海外经验加持,她一路升到了公司的高层。
这次聚会,本就是因张玉来武汉出差而张罗起来的。此刻,她正嬉笑着分享她在国外时的事:她在德国外派时,丈夫正在中东常驻,与留在国内的女儿的沟通几乎全靠留言,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常常要花费几天才能说清楚,连临睡前的每一声“晚安”也隔着几个小时。
我几乎本能般地想开口问:“那你不想女儿吗?不担心女儿的成绩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我都觉得自己问题太好笑。
张玉接着说起她公司旗下另一个机构,去年曾有意于收购武汉一家高新企业,她来那家公司考察洽谈了数次,最后没成。“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张玉半开玩笑地说,负责人晚上10点到这家公司考察,发现竟然有一大半的人都不在工位上,“我们负责人当场就摇头了,说‘不行啊,武汉人,还是不够勤奋啊!’”
席间响起了阵阵笑声,有人附和:“看来,人不努力,连把自己卖出去都难啊。”
我打了一晚上的腹稿,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临散席,儿子打来电话催我赶快回家。在这群同学面前,我的自卑从青春期延续到了中年,连接孩子电话都有些自惭形秽,好像显得自己特别婆妈。
我敷衍着,只想快点挂断,张玉走到我身边,突然干笑了几声,声音不自然:“奇怪了,现在我每次出差时,女儿也都是一天好几个电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没电话过来。等回酒店了我得问问,别是有什么事才耽误给我打电话了哦。”
之后,我接着在网上投简历。一天,微信上收到一个好友申请,点开一看,对方自称是一家贸易公司的HR。我顿觉奇怪:之前确实有过在APP上沟通后转到微信上联系的经历,但如此这样直接来加好友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对方开门见山,说是猎头推了我的简历给了他,他们正在招聘一名品牌总监,想先在微信上了解一下基本情况。这话听起来倒是毫无破绽,我一边在手机上回答他的各种问题,一边用电脑在网上搜索这家公司。
公司的名称是能查到的,基本情况也与他说的一致,不过却没有任何一个招聘平台显示他们在招品牌总监。我将疑惑问出,对方很镇定,说高级岗位没有放上招聘网站。
这答案也合理,再加上他提的问题都还算专业,我也就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沟通了10来分钟后,对方表示对我很满意,将推荐我去到总经理处面试。“不过,”对方话锋一转,“我们总经理现在国外出差,可能最近回不来,您先加他QQ,在QQ上初步沟通一下好吗?”
抱着不放过任何一丝希望的心态,我加了对方给的QQ号。“总经理”很快就通过了。一开始,也是颇为正式的各类面试提问,对方不断跟我强调公司的优厚福利,承诺高工资、高奖金、入职后配车等等。我想起在网上查到该公司的信息,不过50人左右的规模,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按理说没可能给出那么高待遇。
我越来越怀疑对方是个骗子,却又有点不甘心:“万一呢?总得完全证明他是骗子才能放弃。”
慢慢地,QQ上每条信息之间的间隔拉得越来越长,“总经理”时不时跟我说,“有点事情要处理,2个小时之后再继续”,“现在有个会要开,晚上再继续和我沟通”。
等到晚上9点多,对方继续与我“沟通”时,话题越来越散,聊不到两句跟工作相关的内容,便开始感叹生活艰难,挣钱不易。我的耐心渐渐耗尽,努力将话题往回拉,数次询问何时才能安排一场正式面试,却都被“等我回公司再安排”搪塞回来。
当我又一次追问时,对方直接消失了1个小时后才回话:“抱歉,我刚才去看我的比特币收益去了。”
我都快被气笑了,毫不迟疑地关上了对话框。过了不久,对方似乎是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你了解比特币吗?”我冷冷地看着对方的头像,迅速将他拉黑。
后来和朋友聊起这事,朋友忍不住哈哈大笑:“以前的‘杀猪盘’都是以婚恋为切入口,现在倒是与时俱进,业务范围进一步扩大了,连失业妇女的钱也骗。想来那些求职网站也是帮凶,如果不是他们卖简历,这些骗子也拿不到你的联系方式吧。”
在我之前接到过的面试邀请里,有传销公司,有专门以讲座形式贩卖老年人“三无”保健品的公司,还有卖海景房的公司,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有了这次经历后,再往后遇到各种骗子公司时,我都是淡定了许多,再也没有那般气愤了。
我已经失业了一年多了,对找工作这件事几乎放弃了希望。
一日,我无意间想到了一位初中同学田萍。她从毕业后就一直做HR,我和她从前虽不算特别交好的朋友,但她爽朗热心,这么多年也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我知道她5年前从一家法资公司离职后,就去到了一家大型国企做HR经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将她约出来喝个下午茶。寒暄几句后,我字斟句酌地开了口:“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田萍哈哈笑着:“不好,我都快失业了。”接着,她反问我:“你知道我当年是怎么进的这家国企的吗?”我摇摇头,这家大型国企除了校招和特殊渠道,极少听到有社会渠道招聘。
田萍说:“当年他们想改革,空降了一个总经理,总经理大概是想培养一些自己的势力,也有可能是真心想做一些事,便破格从社会上招聘了一些人,里面就有我——可惜啊,想做的事情最终还是没做成,今年春节后,他就收拾行李被赶走了。”
我哑然失笑,这情节好生耳熟。我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田萍甩了甩头发,颇为洒脱的样子:“不知道,也许很快就要滚蛋,也许有机会留下。我毕竟在这儿做了5年了,位置也还算稳妥。我计划着,总经理虽然走了,但只要他们不开口,我就赖着不走,说不定他们也不一定会动我呢。”她一边说,一边略带不屑地笑了声:“办公室里那一群人,大都是不干活的‘关系户’,他们总要找个人做事吧?”
“但是,我倒是给自己惹了个麻烦事。”田萍说,2019年的时候,姜洁(我俩共同的初中同学)从北京回来,一时找不到事做,她当时正好手下差人,就把姜洁招进来了。本来相安无事,现在却尴尬了。总经理走了,大家都挺危险,自己是有些根基的,姜洁进来的时间短,职位也低,很难办。
田萍第一时间就告诉姜洁情况不妙,赶紧找后路。可姜洁却不信,总觉得田萍能罩得住她。“天啊,我自身都不知道怎么保,哪里能给她打包票?”最后,田萍亲手解雇姜洁,从此两人不再说话。
“你说我,是不是没事儿给自己找事儿?我给她介绍工作也是好心,结果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犹豫再三,我还是开了口:“唉,本来想求你帮忙的 ,这么一来,我竟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了。”
田萍问是啥事,我笑着将自己的情况说了,她苦笑起来:“唉,我自己也是真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说实话,我这次要是真的失了业,我就不想再去找工作了。我从25岁毕业就当HR,到现在做了十几年,见过的求职者数也数不清,尤其是这几年,有多难我是知道的。”
“那不出去找工作你准备做什么呢?”我问。
田萍用力挥挥手,“等到失业了再说吧,总有出路的。反正人有一双手,怎么着,也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文中的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许智博
题图:《夫妻的世界》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