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写春天,唐宋诗人各有特点。
唐人尤其是盛唐诗人,对于春天的描绘多是热情洋溢,充满生命的欢愉。在他们的笔下,春天绚烂浓郁,充满生机,洋溢着一种蓬勃旺盛的气势。“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万树江边杏, 新开一夜风”。
他们看花写花,笔下色彩明丽,画面鲜亮。李白借牡丹写美人:“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秾艳露凝香”;杜甫江畔看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样的情景,让人怎能不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即使是落花,在他们看来,“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马踏春泥半是花”,也多是一种颇为欢愉的心境,并不悲切。
春天最怕风雨,但就是这风雨在唐人眼里也别有情趣。
“天街小雨润如酥”,“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这雨是催醒万物催开百花的使者;即使“清明时节雨纷纷”,羁旅的诗人被纷纷细雨濡湿了衣衫,却在一面遥遥相招的酒旗和隐隐的杏花酒香中得到了抚慰。所以尽管“欲断魂”,却不落魄,让我们在诗中感受到一种温煦的俏皮和欢欣。
他们写春天,常用春雨、春草、春花(杏花)、春水等意象——“杏花·春雨·江南”,几乎成为一种固定的春天符号。
这一类的诗多寥寥数语,篇幅简短,五言或七言的绝句或律诗,描写时或如工笔,细细刻画,纤毫毕现;或如写意,泼墨纵笔,涵蕴天地。人在画外,景在心中,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言虽尽而意无穷。
在唐人眼里,生命是那样一场声色光影的盛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切都是即时的,都在当下。看到了花开的美丽,体会到了春光旖旎的畅快,便已足够,其他的无需多想。所以我们在唐诗中看到的是一种生命之声的呐喊,欢快也罢痛苦也罢,一切都那么纯粹而浑然天成。
如果说唐人是少年,宋人则更像中年,崇尚理趣,内敛,沉着,情感的表达偏重于细腻而素淡。面对冬尽春来繁花似锦的大好春色,尽管也是欣喜欢乐的,表现出来时却总带着点淡淡的疏离感。
这种疏离之感几乎在每个宋人作品中都能感受得到。即使率性坦诚如苏轼,见海棠花开的喜悦也只是“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写的不是花,是自己的谨慎和小心,喜爱,同时也不自禁地带着一种审视的距离感。再如“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与“野渡花争发”的生机勃发和欣幸情怀相比,这句诗中更多冷静的禅意。“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意境明丽,虽也是写“烟雨杏花江南”,却是借由听觉而非视觉曲折地勾画。
与唐诗一样,宋词中有多得数不清的写春天的好词。
有趣的是,不管这些词写得多好,调子却总是低抑、缠绵。
宋词中的春天第一多的是愁绪。李后主会“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则说“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贺铸“试问闲愁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临暮春而怅然,见落花而伤怀,在他们看来,花开固然可喜,但花落的凋败情景,更令人怅惘兴叹。
所以春天尤其是春雨,在宋人笔下多是带着点寒意的。“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恼人天气又春阴”,“晓阴无赖似穷秋”,“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怎么读都觉得这样的春天寒意砭骨,满是无奈和怅惘。
宋人当然也有欣然喜悦的,比如“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真是宋诗中难得一见的明快。又如陈亮《南歌子》中的佳句:“春在乱花深处、鸟声中”,写得花团锦簇,明媚烂漫,满是生机。
但再往下看,你会发现,词中情景陡然转变。
陈亮词上阕写春色,“池草抽新碧,山桃褪小红”,色彩明丽有如唐诗,却在下阕中转回宋人的低落:“谁家三弄学元戎。吹起闲愁,容易上眉峰”。乱花丛中欢快的鸟鸣抵不过“吹梅笛怨”的幽咽,其实还是心中隐着愁思,所以几声笛音,便引得眉头含愁,难以排解了。
苏轼的洒脱无人能及,但他的《蝶恋花》中描摹的暮春之景,也难免一种清寒之气:“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花落了,春老了,遍地的野草已占满了山坡,花呢?要待花开,还等明年。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红颜易老,生命无常,纵使明年山坡上依然盛开着绚烂的春花,可是看花的人还会一样吗?
第二多的是风雨。“城中桃李愁风雨”,“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一春常是雨和风,风雨晴时春已空”……唐人眼里那吹面不寒的春风、润物无声的春雨,在宋词中变成摧花送春的无情杀手。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在《浪淘沙》中,劈面而来的便是一夜盈耳的雨声,以及阑珊春意中砭骨的寒意和无可依傍的巨大失落。
对于李煜来说,失去故国不仅是失去一个王位,也同时失去了故乡。作为亡国之君,故国就在那里,可是那无限江山,凭栏望断,又有哪一处可以寄托情思?他不能像别的诗人那样在黄昏日暮的时候,怅然地叹息:日暮乡关何处是,所以,即使在梦里能够飞纵万重山,但恍然梦醒时,也深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所以登高远望,面对无限江山,流水落花,只能发出一声浩叹:“别时容易见时难,天上人间。”
第三多的是落花,或用“飞红”“落红”“乱红”等代之。
春光、往昔、韶华,都随落花纷飞飘坠。生命如此短暂,光阴不禁蹉跎。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的这首《蝶恋花》用风雨与落花写尽了春愁。
唐诗宋词中的春天,还有一个不同处:唐人多半是把春天当作主角,眼里心中笔下,全是它。而宋词大多数作品中,春天从主角变成了配角,成为心情或故事发生的一个背景,起着一种衬托的作用。
“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唐人笔下是欣然勃发的生机和掩饰不住的喜悦,渲染着唐人的感性和乐观。
而“惜春长恨花开早”,则细腻地勾勒出宋人理性而悲观的心绪。春光虽好,总怕好景不长,惟愿花慢慢开,春缓缓归,免得“寂寞摇空枝”。
如果说唐人是“乐极”,那宋人真是“生悲”。着眼角度不同,作品的风格旨趣也不同。
唐诗宋词提醒着我们花开时的美好和春去后的空茫,让我们一遍遍读起,一遍遍回味,这也正是诗词永久的魅力之所在吧。
(作者:牟岩 单位系烟台工程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