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和南柯一梦，这两个梦存在哪些异同？
引言：
我国的叙事文学自古便有记梦、叙梦的传统，先秦的《左传》和西汉的《史记》中都记录了大量梦境，六朝时期的《搜神记》则专门用第十卷记录和梦有关的故事。到了唐朝，伴随着传奇小说的发展，更是出现了一批“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的记梦传奇，如《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
在《唐之传奇文》中，鲁迅先生曾将《南柯太守传》与《枕中记》进行比较，并作出这样的评价：其立意与《枕中记》同，而描摹更为尽致……篇末言命仆发穴，以究根源，乃见蚁聚，悉符前梦，则假实证幻，余韵悠然，虽未尽于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矣。鲁迅从描摹、结构和立意方面作出的评价可谓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不过也因其省略了分析的过程，从而为我们留下了进一步阐释的空间。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本文即从叙事手法（结构、描写）和思想立意两个方面入手，分析《南柯太守传》与《枕中记》之异同，并指出二者的文学史意义。
一、《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所叙之事
《枕中记》作者为沈既济 (约750 -800年)，其另有传世之作《任氏传》。《南柯太守传》作者为李公佐（生卒年不详，贞元、元和时人），其另有《谢小娥传》、《庐江冯媪传》与《古岳渎经》三篇传世经典。沈既济和李公佐都是仕途不顺的晚唐文人，对官场仕途和社会现实都有着极深的体悟，因此《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虽然叙述的是虚构的梦境，但其所梦之事却指向现实人生的浮沉。
1. 《枕中记》所叙之事
《枕中记》讲述的是卢生黄粱一梦的故事。故事中的卢生是一个怀有建功立业之心但郁郁不得志的少年，于前往田间劳作的途中偶遇道士吕翁。在交谈的过程中，卢生因穷困而叹息，吕翁便拿出一个枕头给卢生，并有“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之语。此时，店主正在正蒸黍。
《枕中记》画本
卢生倚枕而卧，枕头两端的孔渐渐变大并透出亮光（卢生的梦境开始了）。卢生回到了家中，几个月后，娶了清河崔氏女为妻。第二年，卢生通过进士及第，转渭南尉，不久升迁为监察御史，接着又被提拔为起居舍人。三年后，卢生出典同州、迁陕牧，后被提拔为京兆尹。河湟告急，卢生被授予御史中丞和河西节度使之职。卢生大破戎虏，迁升为户部尚书并兼任御史大夫。三年之后，卢生当上了宰相，与肖嵩、裴光庭共同为玄宗出谋划策，被称为贤相。
不料，卢生被诬陷和边疆的将领勾结，图谋不轨。皇帝下诏把他关进监狱，卢生惊惶恐怕自己将要没命，回忆起了当初穿着粗布衣服走在邯郸路上的情景。卢生自杀未遂，但受他牵连的人全部死了。几年之后，卢生沉冤得雪，恢复了宰相之职，并被封为燕国公，从此儿孙满堂享尽荣华。
《枕中记》插画
很多年后，年逾八十的卢生因病久治不愈而亡。断气之时，现实中的卢生醒了过来。卢生发现店主蒸的黍还没有熟，同时意识到方才所见不过是一个梦。
2. 《南柯太守传》所叙之事
《南柯太守传》讲述的是淳于棼南柯一梦的故事。故事中的淳于棼是一个喜好喝酒、行为放荡的侠士，曾在淮南节度使手下当副将，因酒后撒疯冒犯主将而被革职。他家南面有一棵极大的古槐树，淳于棼天天和他的豪侠朋友在这槐树底下喝酒。
一天，醉酒的淳于棼躺在客堂东面的屋檐下休息。睡梦中有两个紫衣使者奉国王之命前来相邀，淳于棼便跟着使者一同去到了槐安国。槐安国王声称自己与淳于棼之父有旧，并将二公主嫁与淳于棼。淳于棼因公主而得到尊崇的地位，并被委以南柯郡太守之职。淳于棼因自身无真才实学，便举荐友人周弁为南柯郡司宪、友人田子华为南柯郡司农。
《南柯太守传》
淳于棼到南柯郡后，将政事都委托给了周、田二人，南柯郡得到了很好地治理。淳于棼在南柯郡守任上呆了二十多年，成果卓著，国王便赐给了他极高的爵位，周、田二人也得到了升迁。之后，淳于棼领兵与檀萝国交战，不幸战败，不过国王并未处罚他。不久之后，公主病故，淳于棼扶柩归京，但却渐渐受到了国王的疏远。最终，淳于棼被遣送回人间。
现实中的淳于棼忽然醒了过来，便将梦中所见告诉了友人，并与友人一同前去寻找槐安国。淳于棼在大槐树找到了一个洞穴，经过一番探寻后发现梦中的槐安国和檀萝国其实是两个蚁穴，南柯郡、灵龟山等地亦一一对应于穴中之物。
“南柯一梦”的由来
二、《南柯太守传》与《枕中记》之同
《南柯太守传》创作时间晚于《枕中记》，在叙事结构和思想立意上，《南柯太守传》都明显受到了《枕中记》的影响：二者使用的都是嵌套式的叙述模式与现实——梦境——现实的叙事结构；二者都以幻写实，通过梦境与现实之间强烈的时空对比，抒发人生如梦之感。
1. 叙事结构之同
《枕中记》使用的是典型的嵌套式结构，小说中存在现实与虚幻两个叙事时空，这和《一千零一夜》较为相似。《一千零一夜》在虚幻时空讲述了许多小故事，而《枕中记》在虚幻时空中只讲述了一个小故事，这使得《枕中记》的叙事结构相比《一千零一夜》显得更为清晰。
《一千零一夜》使用的也是嵌套式结构
《枕中记》中从“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为第一个小故事，讲述的是现实之事。从“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到“是夕，薨”为第二个小故事，讲述的是梦中之事。从“卢生欠伸而悟”到“稽首再拜而去”为第三个故事，讲述的是现实之事。由此，《枕中记》形成了现实——梦境——现实的叙事结构。
《南柯太守传》不仅在题材上和《枕中记》相似，而且使用的同样是现实——梦境——现实的嵌套式结构。《南柯太守传》从“东平淳于棼”到“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为第一个故事，从“见二紫衣使者”到“生遂发悟如初”为第二个故事，从“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到“将符宿契之限矣”为第三个故事。
2. 思想立意之同
《枕中记》中卢生在梦中已经度过了一生，而现实中却“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这种强烈的时空对比无疑集中抒发了作者人生如梦的感慨。事实上，梦中的卢生在经历波折之时已经开始怀念先时的生活：
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
黄粱一梦故事插画
最后，本怀着“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之志的卢生，终于在黄粱一梦之后意识到人生的辉煌都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梦境。
《南柯太守传》中的淳于棼同样几乎在梦中度尽一生，而现实中却“馀樽尚湛于东牖”，这无疑同样抒发了作者人生如梦的感慨。淳于棼虽然在梦中并未和卢生一样怀念先时的生活，但他在公主死后的遭遇无疑同样具有警醒意义：
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悖怨，郁郁不乐……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
不难看出，淳于棼和卢生虽然都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但富贵背后却是随时可能到来的灾难。由此，亦不难看出作者人生如梦的感慨以及对世人的劝诫之心。
南柯梦戏剧画本
三、《南柯太守传》对《枕中记》的突破
诚如上文所述，《南柯太守传》在叙事结构和思想立意方面都直接继承了《枕中记》。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南柯太守传》并不仅仅是一部继承之作，其相较《枕中记》亦有许多突破之处。
1. 描写手法的突破
在《史通》中，刘知几把“琐言”和“杂事”归入了小说的范畴，于是子部的小说和史部的杂传被合并，小说亦成为史书的一个分支。受此影响，早期的唐传奇在体例和描写方面都带有典型的史传特点。
《史通》
《枕中记》即是一部带有明显史传特点的传奇小说，其不仅在叙事时间上力图与历史相吻合，在叙事之时亦是力求简洁，如仅用“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交代卢生的婚事，又如描述梦境之时仅仅是在叙事，缺乏描写。
《南柯太守传》中描写性的话语则明显增多，如淳于棼成婚前的场面描写：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
淳于棼成婚剧照
2. 叙事技巧的突破
《枕中记》中虽有“见其窍渐大，明朗”及“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作为过渡之语，但卢生入梦和出梦的情节仍稍显突兀与僵硬。此外，卢生之梦虽然在内容上对应于现实，但在呈现方式上却与现实完全隔离。
《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入梦和出梦的情节都更为自然，其入梦为“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的自然入梦；出梦则为“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是前文所叙之梦的自然延伸，亦和入梦之时的情景互为呼应。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淳于棼在梦醒之后还对梦中情景进行了一番求索：
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蚁群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
槐安国-槐树插画
不难看出，《南柯太守传》中的梦境并不像《枕中记》中的梦境一样完全与现实隔离，而是与现实交织在了一起。此外，李公佐还通过“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等描写增强梦境的真实感。这种虚实交融的叙事手法，无疑更好地抒发了人生如梦的感慨。
3. 思想立意的突破
《枕中记》通过讲述卢生黄粱一梦的故事，抒发了人生如梦的感慨，并对汲汲于富贵之人提出了劝诫。不过，这种感慨和劝诫是比较温和的，就如同故事中的吕翁用黄粱一梦的方式使卢生明白“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的道理一样。
与温和的《枕中记》相比，《南柯太守传》具有更强的讽刺意味。淳于棼不像卢生一样是通过正常的科举途径走上仕途，并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步步高升，而是凭借驸马身份获得太守之位的。在打了败仗之后，淳于棼和友人本应受到处罚，但国王却无条件赦免了他们。而在公主病逝之后，淳于棼失去了依靠，马上受到了国王的冷落。由此不难看出，《南柯太守传》除了抒发人生如梦的感慨之外，还影射了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社会现实。
南柯梦插画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淳于棼在南柯一梦后发现梦中的槐安国和檀萝国不过是两个蚁穴，这无疑是将现实社会中依靠裙带关系上位之人比作蚂蚁。由此，也可看出作者的批判立场。
结语：
《枕中记》结构清晰、立意鲜明，但存在叙事不够自然、描写不够具体的缺陷，是一部传记体小说向独立性小说的过渡之作。《南柯太守传》不仅结构清晰、立意鲜明，还呈现了更多文学性十足的场面描写、展现了更为高招的叙事技巧，是一部极具文学审美价值的独立小说。
参考文献：
- 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中华书局.2011版
- 刘知几 《史通》.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版
- 沈既济 《枕中记》（鲁迅编《唐宋传奇集》）.齐鲁书社.1997版
- 李公佐 《南柯太守传》（鲁迅编《唐宋传奇集》）.齐鲁书社.1997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