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方然
“反催收联盟”又有升级迹象。
6月起，在许多社交平台上，主打“债务优化咨询”、“逾期咨询”的法律咨询机构迅速兴起。与此前相比，这类机构的广告形式更加多样化、推广范围也进一步扩大。
据第一财经记者调查，在眼花缭乱的宣传“马甲”背后，实际的业务运营机构隐蔽于线下，以咨询公司形式存在，有些甚至形成了完整的客服、运营、法务部门，运作十分高效。
在“恶意逃废债”屡禁不绝之下，产生了“债闹”群体，其背后就是这类反催收机构，他们打着能为债务人减免债务的幌子，向债务人传授减免息差、延期还款“技巧”，教唆、煽动其主动逃避债务，甚至以违法手段拒绝偿还债款，并借此牟利。
黑灰产大有蔓延之势的同时，反催收机构的主要目标对象——银行信用卡部门、贷款分期机构通过技术手段、监控机制坚决反击。监管部门亦维持高压态势，相关监管措施及治理建议正在酝酿。
平台推广打“擦边球”
“通知下去，现在立刻开启逾期咨询线上报价查询服务。”在某债务重组的情景剧广告中，男主角信誓旦旦保证要比同行的报价更低，还能免费领取“还款方案”。
平台数据显示，该条广告视频发布仅仅1天时间，点赞量超过1000条。点击视频下方的广告链接则直接进入该机构的广告页，其中要求客户填写逾期金额、姓名、电话、欠款机构等资料。
事实上，近期在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上，一些主打“逾期咨询”、“债务咨询”的广告再次兴起。这类推广内容呈现形式五花八门，据第一财经记者梳理，目前大致有情景剧型、攻略型、律师解答型。情景剧型通常使用逾期还款的某个场景并衍生出各种夸张的故事情节吸引逾期者；攻略型、律师解答型则以专业话术包装，为逾期者免费分享相关协商话术。
据记者此前了解，上述平台一度在监管要求下清理过反催收平台的内容，并限制相关内容进行商业化推广。为何这些反催收推广近期又卷土重来？这或许与部分机构钻“空”进行擦边投放有关。
第一财经记者以广告投放名义致电巨量引擎(抖音集团旗下的官方营销服务品牌)，相关工作人员回复称，目前债务优化仍是限制行业，几乎不可报白(即加入可投放广告的白名单)。但如果是提供债务纠纷服务的法律咨询，并提供相应的营业执照，且经营范围涵盖法律咨询、财税咨询等，则可以进行相应投放。
不过，该工作人员称，如果投放中涉及一些违规表述，或者被检测到名为法律咨询实为债务优化，则有可能被审核直接封禁投放账号。
一名字节跳动内部人士告诉记者，目前有些“擦边”投放确实较难识别，因为这类机构在广告推广中主要强调“咨询”属性，后续其联系客户后的沟通过程很难监控。
记者在与多家机构沟通过程中发现，他们大多并非只提供“咨询”业务，实际上仍是通过进行反催收业务收取客户高额的手续费。
马甲背后另有其人
渠道升级背后，中介机构规模也在不断扩大。今年3月，第一财经记者在调查线上反催收机构时，发现部分机构的线上推广渠道只是“马甲”，背后实际运作的公司“另有其人”。而在本轮反催收机构卷土重来中，也存在推广方、业务方不一致的情况。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些“业务公司”开始将业务沟通的过程从线上转移到线下，隐蔽性更强。
记者在某短视频平台上发现大量以“卓某法务”、“正某法务”为名的逾期咨询广告，但实际留电后，发现背后实际运作机构则为一家名为“律诺法务咨询中心”的机构，工作人员宣称可进行信用卡停息挂账、网贷类高息减免及各种分期延期还款业务。
当记者询问为何与广告信息不一致时，工作人员称，卓某法务仅是广告投放商，“不用理会”。据该工作人员提供的资料，该公司在北京、深圳、上海、杭州均设有公司。
企查查信息显示，上述4家公司确实存在。除位于北京的公司外，其余三家公司注册时间都是2023年。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公司的管理层高度重合。其中，王某在北京律诺法律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上海律诺优债咨询管理有限公司、深圳律诺法律咨询有限公司任股东，在杭州律诺商务咨询公司任监事；杨某则同时在其中三家公司担任总经理、财务负责人等职务。
公司有较为明确的部门分工。据工作人员介绍，其所在公司具有法务、财务、行政、运营等多个部门。在“面客”时，每单业务都会配置6人的服务团队，其中包含法务助理、资料审核员、行政财务、法务调解员、法务老师，这些角色会“各司其职”系统化解决债务问题。业务范围不仅包含信用卡停息挂账、免息分期、网贷类高息减免，甚至还有债务托管延期业务。“债务托管就是针对催收特别厉害的各类网贷，帮接听催收电话一年时间。”该工作人员解释称。
与之前此类机构线上运营模式不同，上述机构要求线下具体洽谈费用、流程、案例等细节。有业内人士指出，部分机构转战线下有多重原因。一方面，有多家分公司且有线下网点会让逾期客户更容易产生信赖感，增加转化率；另一方面，线下洽谈可减少风险，业务更加隐蔽。他还强调，目前部分反催收机构规模较大，有一定的利润空间，足够支撑线下布点。
婷婷(化名)曾参与线下反催收机构的相关业务，她向记者介绍了此类业务的流程。首先，业务助理与客户约定线下见面的时间，抵达现场后，主谈的是自称更资深的“法务咨询顾问”，现场主要是沟通逾期方案、时间、手续费用，并签订合同。签订合同后，财务人员负责收取首期费用。同时，需要逾期客户提供电话卡，供“法务调解员”与贷款平台进行沟通，15个工作日后线上通知结果。
多位受访者告诉记者，大部分这类机构都有自己的案例库，有标准化的方案。例如，某股份行信用卡的逾期债务可申请分48期免息；某金融平台可申请12期免息或缓催一年；某网贷平台可申请36期免息，缓催一年。
从费用收取上看，根据协商难度的不同，收费大多在5个点~10个点之间。婷婷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如果各平台合计逾期金额为10万元，则处理逾期问题需要支付6000元，是逾期总额的6%，一般在业务开始前先缴纳一部分定金，结案后再结尾款。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这种收费模式与逾期金额挂钩，大多机构接单有金额门槛，通常是2万元逾期金额“起步”。
灰黑地带
博通咨询资深分析师王蓬博告诉记者，机构进行理财规划、债务还款规划本身是合法的，也允许获利。不能单纯以是否获利作为评判。但如果涉及虚假修改资料、提供虚假信息或拿消费者资料贩卖盈利，则属于违法违规行为。因此，判断反催收机构的业务，第一要看是否符合法律法规，第二要看动向是善意或恶意，如属于正常咨询，帮助逾期者规划还款，对于行业生态是有利的。但如果通过不法手段制造逾期者与机构的“对抗”，则属于恶意，这种情况下属于“灰产”范畴。
第一财经记者在调查中发现，部分机构已经涉嫌违法违规操作。
一名反催收机构业务员告诉记者，他们可以沟通成功主要是因为熟知法律知识、平台规则。不过他也提到，部分平台需要他们使用一些技术性手段“解决”。“这些技术手段属于业务机密，我们不会对外透露。”
不过，上述业务手段在业内或早已不是秘密。据乐信集团贷后负责人介绍，部分机构会通过伪造病历、伪造血腥图片、恶意投诉等手段让逾期者实现目的。据其提供的案例，乐信截至目前核查发现有几十名客户与同一机构存在委托代理关系，该机构提供了十几家医院病历进行减免申请，经核查发现，病例中有的主治医生已经离职3年，有的医院并没有相关科室，甚至有的病历与用户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也有用户在网络上搜索极端血腥图片，加上与债闹组织学习的话术，通过投诉平台，向胁迫企业要求给予其额度减免。”该负责人补充道。
事实上，这背后已经潜藏着法律风险。《刑法》第二百八十条规定，提供虚假证明材料涉嫌伪造国家机关印章罪。且根据《民法典》第一百六十二条、第一百六十七条，代理人在代理权限内实施的法律行为对被代理人发生效力、代理人知道代理事项违法或被代理人知道代理行为违法未作反对表示的，应当承担连带责任。这也意味着，反催收代理机构进行相关虚假证明材料制作，消费者如知情也需要承担连带责任。
除此以外，对于逾期者，办理这类业务还存在多重风险。有行业人士指出，在反催收过程中，逾期者需要提供银行卡账号、查询密码、电话卡等个人隐私信息。反催收机构有可能在结束“反催收服务”后将相关信息在市场上出售，获取二次收益。
“十个机构九个骗。”另一名办理过反催收业务的李子(化名)告诉记者，由于本身处于灰色地带，这些机构自身的安全性也难以保证。据他介绍，其曾经在湖北某家反催收咨询机构办理业务，对方仅提供截图、录音作为结案材料，告知客户已沟通完毕，可进行部分还款。但李子却发现所谓“沟通好的方案”，网贷平台并不认可。当他想要回之前支付的2000元定金时，对方坚持已完成咨询，不予退还。
北京市君都(上海)律师事务所律师何劼芃指出，这种行为实际是利用平台、司法打擦边球，表面是咨询服务，实际提供反催收业务。这一过程中机构处于强势地位，也可能会采用虚假承诺忽悠逾期者，签订的服务合同中也会有“霸王”条款，后期逾期者维权困难。在法律上通常会被判定为合同纠纷。
反击黑产
在“恶意逃废债”屡禁不绝之下，产生了“债闹”群体，往往指极端的、具有主动性、攻击性的恶意逃废债，例如恶意投诉、暴力抗法(催)等，债闹背后通常是有组织的精心策划，一些组织或个人打着法律工作者的名义，与债务人签订代理协议，承诺代理债务人进行维权，并主要通过怂恿或替代债务人采取缠访闹访等方式来实现债务人“逃废债”意图的不当行为。
“债闹”组织(或个人)一方面通过高额代理费用攫取不正当利益，另一方面，他们也通过不正当使用、甚至非法买卖债务人个人重要信息牟利，更有甚者，利用债务人采取的不法债闹方式对其进行威胁，造成债务人进一步的财产损失。
据乐信集团贷后负责人估算，目前从绝对规模上看，职业化债闹涉及的从业人员有数十万人(上万家，每家10人)，涉及的用户有几百万，涉及金额在数百亿元规模。
据乐信集团提供的数据，2021年开始，“债闹”黑产的规模呈现爆发式增长，仅去年成立的相关公司数量就是过去10年总和的5倍多。在逾期客户中，涉及“职业化债闹”导致的呆坏账金额占比在5%~10%之间。
记者调查中了解到，反催收机构的迅速扩张与多重因素有关。一方面，反催收机构掐准了金融机构的“脉门”。上述乐信集团贷后负责人指出，这些反催收机构主要是利用了国家极大重视保护消费者权益的政策，加上近两年疫情等原因对信贷用户还款政策的指引，各级监管和机构都非常重视，避免投诉。加上部分机构针对因疫情原因导致还款困难的用户有特殊政策，债闹以投诉、升级投诉、监管投诉等手段为要挟，要求停止催收、挂账停息、减免息费，甚至不还本金等。
另一方面，这也与反催收业务识别、取证难有关。信也科技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相关负责人表示，金融黑灰产领域因为行业复杂度高，小团体运作较多，证据链难以掌握。
“此外，从消费者角度来看，被教唆逃废债和被诈骗钱财都有出现，但难以形成判例。”他进一步补充道，从消费者被骗的角度来看，其被骗后难以找到实施诈骗行为的公司，难以索赔。而从被教唆逃废债角度，消费者也确有利用监管缝隙和企业管理漏洞获利的情况出现。
作为债闹攻击的“重灾区”，部分银行、贷款分期机构开始通过技术手段予以反击。近日，乐信旗下分期乐联手湖北武汉警方成功查获了一起非法代理债闹案件。据了解，分期乐在近期业务排查中发现，武汉某咨询公司疑似多次冒充用户进行不实投诉，遂向当地警方举报。
2022年，招行信用卡中心在日常安全监测工作中发现，一持卡人账户存在异常。通过进一步的分析排查，发现该账户和上海一家法律咨询公司相关，该公司以“法律咨询”的名义，以“互联网+法律”为噱头，实际上却通过推广进行“代理投诉”等金融黑灰产业务。经反馈，今年5月，上海警方在沪、苏、津、闽、豫等地同步收网，成功打掉了这个从事金融“黑灰产”业务的全国性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20余人。
上述信也科技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相关负责人告诉第一财经记者，目前通过三个层次应对相关黑灰产及欺诈风险：第一，通过技术进行违法行为识别并进行快速处置；第二，将违法个案与技术特征向执法机关和监管部门动态与周期性汇报；第三，公司在相关协会组织等指导下进行行业自治理，强化信息互通工作。
“整个行业来看，体系化的司法判例系统出现和金融监管规则的明文下发，将是打击相关黑灰产行业的重要拐点。” 上述负责人强调。
与此同时，监管机构、行业协会等多方监管和行业自律也不断从严。
2022年8月底，原银保监会发布《中国银保监会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消费金融公司和汽车金融公司投诉问题整治的通知》，要求严厉打击非法代理黑产、落实属地监管责任。严肃查处以“征信修复、洗白、铲单、征信异议投诉咨询、代理”为名行骗，严重扰乱社会信用体系建设大局的不法分子。
2023年6月，结合“代理退保”“反催收”等黑产成因，深圳市银行业协会和深圳保险同业公会分别组织会员单位签署全国首个抵制黑产自律公约，从机构合规经营、投诉举报处理、信息安全保护、案件信息共享、避免恶性竞争等方面强化行业自律性和约束性。
其中，深圳市银行业协会组织成立抵制金融黑产专家工作组，共享行业司法资源，构建联合打击机制。深圳银行业协会副秘书长张颂贤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银行业金融机构将根据相关部门的要求提供涉案线索，依法履行司法协助义务。
据记者了解，为了更有效地打击反催收联盟、恶意逃废债等行为,相关部门与行业协会正酝酿新的监管措施及治理建议。
